注:本文为《金融博览》专栏文章,发表于2023年第4期,转载请务必注明出处。初稿写于2015年,最近进行了更新。文中配图摄于四川南部升钟湖。
四川省南部中学是我的母校。1989年至1995年,我在这所学校度过了六年少年时光。南部中学始建于1924年,其前身是建于1887年的凌云书院。到明年,母校就该庆祝百年校庆了。之所以名为凌云书院,是因为这所学校建在南部县城城北的凌云山(也名炮台山)山腰。南部中学是四川省重点中学,背靠凌云山,面朝嘉陵江,百年来木铎金声、人文蕴藉、人才辈出。
范老夫子的大名是范朝钧先生,他是南部中学的高中语文教师。我1992年上高中,1995年考大学。范老夫子用四川话吟咏古诗词的声音、飘若惊鸿的板书、悠然自得的人生态度、天马行空的教学方式,陪伴了我们整整三年时间。
八年前,我回成都参加高中毕业20周年聚会,很开心地与班主任王修维老师、语文老师范朝钧老师、化学老师詹凤臣老师、政治老师童武权老师以及校党委书记姜联寿老师相聚。其实,我想写范老夫子由来已久,这次聚会总算被我抓着了由头。
范老夫子有着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气质上属于传统文人。他以传道授业为己任,在教学过程中并不是为了高考而高考。这种教学方法固然为追求升学率的校方所不喜,但他着实让我领略了中文之美,并帮助我培养了阅读这一终生爱好。应该说,尽管我的文章写得不好,但在遣词造句上还算通顺,在表词达意上也算简练,这与我年轻时范老师的教导与熏陶是一定分不开的。
以下姑且讲我记忆中依然深刻的几件事情。
在1990年代初期,教学过程中没有PPT的加持,老师们必须用粉笔写黑板字。范老夫子有着一手极为漂亮的正楷书法,每次课的板书都算得上是一幅艺术品。记得有一次,老范在黑板上写下杜甫的七律《宿府》。
清秋幕府井梧寒,夜宿江城蜡炬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一行十四个字,共四行,写得洋洋洒洒、龙飞凤舞,布满整块黑板。写完之后,范老夫子慢慢踱步至教室最后一排,回头凝视自己的大作。他陶醉良久(至少两分钟),然后用很有特色的四川口音悠悠讲道,这个字,写得硬是好啊。满堂哗然,随后欢声大作。
范老夫子讲课,经常违背教学大纲。记得有一次,教材上有杜甫《秋兴八首》中的第一首《登台》,也即“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首。老范讲得兴起,索性把《秋兴八首》都讲了一遍。当然,他依然是用龙飞凤舞的书法,配上口音独特的四川话,向我们展示了杜甫暮年诗作之美。
我还记得,老范讲到,唐代发音与当代发音不同,有些字要用唐音,才能真正感受到诗歌的韵律之美。例如,“潦倒新停浊酒杯”的“杯”字,不应该读bei,而应该读pai。讲到秋兴八首之时,老范也给我们大略讲了杜甫一生的遭遇。他对杜甫的才华无限敬仰,而对杜甫的坎坷人生无限同情。当然,杜甫灿烂的诗篇恰好是建立在他坎坷的人生经历之上,是为“诗史”。
范老夫子是《红楼梦》的忠实爱好者。有一学期,语文教材中有《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一文,这可把老范给兴奋坏了。他把本来应该两三节课讲完的课文,讲了足足两周。大家要知道,我们高中一周上课六天半,每天9节课(加上晚自习),两周的时间已经相当长了。当年范老夫子不仅将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的判词全给我们讲了一遍,还将自己准备投给某学术期刊的文章给我们诵读了一番。总之,每次看到红楼梦的小说或电视剧,范老师“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语音就回荡在我的耳边。
在写作本文时,我还八卦了一把。在中国知网上查询了一下范老师。在1998年9月的《绵阳师专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上,一位名为范朝钧的作者发表了名为《红楼梦“梦”断何处——“梦式结尾”说简析》。我没有向他本人求证,但我严重怀疑,这是他老人家的文章。在此抄录一段原话如下:“《红楼梦》之所以极其复杂,因为它写尽了人世之情。中国封建社会是最虚假的社会,最扼杀人们真情挚爱的社会。曹雪芹处在这样的社会之中,要直接写人间挚情是不可能,必须用浓浓烟云迷雾作掩护,因此将小说更名为《红楼梦》实则妙不可言矣!”这段话的语气像极老范的风格,而判断与蒋勋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
范老夫子对待学生的态度值得一提。当时我们班有位姓苏的同学,理科成绩很好,但语文不佳,且非常调皮。一次在范老师辅导的晚自习上,老范发现,小苏在偷偷地看课外书。老范要求小苏转看语文,小苏用幽默的语言抢白了几句。同学大乐,老范大怒,于是将食指中指并在一起,戟指朝向小苏,大声喝道:“你。。。你。。。你。。。,真是朽(hou)木不可雕也”。
随后几年,这句话成为所有同学的口头禅,相互之间经常用来揶揄对方。上次20周年聚会,小苏还在大家面前提及此事,搞得老范有些不好意思。但老夫子争辩说,这也算是一种激将法。反正最终结果是,小苏高考时语文考得相当不错,上了哈工大。(这让我想起了一段逸事。证监会肖钢主席在接受吴小莉采访时回忆,自己高考时由于数学没发挥好,没考上心仪的中文系,最后被调剂至学财经了。)
上次高中毕业20周年聚会,范老夫子刚好住在成都,在接到邀请后欣然前来。时值盛夏,他老人家手摇蒲扇,宽衣宽袖,颇有些仙风道骨。在任课老师发表感言的环节中,老范回顾了他2007年的最后一课。在那堂课结束时,他向同学们由衷地说,这虽说是我30多年教师生涯的句号了,但是,我真的发现自己才刚刚学会读书。
在大家酒酣耳热之际,我给范老师敬酒。我说自己最终选择了研究工作,尽管研究领域是国际金融,与文学无关,但自己还算能够写清楚文章,这一能力的养成以及对阅读的终身热爱,与老范的耳提面命是绝对分不开的。
范老夫子对此颇为得意,但还是继续耳提面命道,一则希望我未来多看中国传统典籍,从中获得无尽滋养;二则希望我淡泊名利、知足常乐,寄情于山水之间;三则希望我能够用柔软的态度来应对未来的挫折;四是希望我能用自己的研究报效国家。恍惚中,这位范老夫子,与历史上那位最著名的范老夫子(范仲淹)似乎重合了。
话虽不多,非常到位。那一瞬间,老范还是20多年前那个温文尔雅、谆谆善诱、为人师表的老范,而我还是20多年前那个身体单薄、貌似营养不良,但眼睛明亮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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