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是笔者2025年2月22日在南开大学主办的2025中国数字经济发展和治理学术年会上的演讲实录，已经本人审阅。转载请务必注明出处。

各位老师、同学们，大家下午好！我非常高兴到南开大学来参加这次论坛，感谢大会的邀请。

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数字货币对国际货币体系的冲击”。我最重要的观点是，应高度关注稳定币对美元国际货币地位的潜在增强作用。我主要讲四个问题：第一，三种代表性数字货币的特征、局限性与使用前景；第二，应高度重视稳定币的快速发展、扮演角色与潜在影响；第三，稳定币对国际货币体系可能带来的冲击；第四，中国的应对策略。

一、三种代表性数字货币的特征、局限性与使用前景

比特币（加密币的代表）。其局限性主要有二，一是价格波动太大，这意味着它不能用做价值尺度，也很难用做交易媒介，因此比特币的本质其实是一种金融资产。不过，学界对于比特币到底是风险资产还是避险资产，吵得不可开交，有很多说法，也有人认为比特币正在由一种风险资产切换为避险资产。二是总量有限，因此没法发挥调节经济的功能。因此，尽管比特币未来依然有很大的发展前景，但更多是作为金融资产而非货币的形式存在的。值得一提的是，作为比特币底层技术的区块链技术具有更加广阔的发展前景。

天秤币（稳定币的代表）一度有两个版本，后来该项目被终止了。当天秤币刚问世之际，我曾在一篇评论文章中写过这么一句话，“如果天秤币能够成功地把Facebook的全球应用场景和美元作为全球储备货币的功能完美结合起来，那其他货币将更难与美元竞争了”。我没有想到的是，美国政府当时没有想明白，结果把天秤币项目给叫停了。

不过，天秤币的取消并不意味着稳定币没有发展，与之相反，天秤币极大地推动了其他稳定币的发展。目前全球范围内主要有三种稳定币，一种是与特定国别货币直接挂钩的稳定币；一种是与大宗商品价值直接挂钩的稳定币，例如与黄金等贵金属挂钩；一种是同时和国别货币及加密货币挂钩的稳定币。此外，天秤币的横空出世产生了所谓的鲶鱼效应，激发了很多国家开始尝试发行央行数字货币。

数字人民币（央行数字货币的代表）。当时中国央行推出数字人民币的时候，选择了一个相对最容易推的、对当前商业银行体系冲击最小的方案，也即数字人民币只能替代M0（现金）。现金交易通常只用于个人和商户之间，企业和企业、企业和金融机构、金融机构之间一般不用现金做交易。只替代M0意味着数字人民币对商业银行的冲击很小，但返过来也限制了它的应用场景，包括海外使用场景。如果想加速推动数字人民币的使用，就必须提高它的替代层级。例如，如果数字人民币能够替代M1，就能更多用于企业和企业之间、企业与银行之间的支付；如果数字人民币能够替代M2，就可以被广泛用于各类金融交易。

值得一提的是，央行数字货币之间还可以通过全新的支付清算网络进行结算与清算。在俄乌冲突爆发后，美国将大多数俄罗斯金融机构剔除SWIFT网络，导致俄罗斯企业与金融机构进行海外业务时变得费时耗力，所以很多国家都在寻找新的能够替代SWIFT的国际支付清算渠道。迄今为止，各种传统的替代渠道都还做不到能够真正完全绕开SWIFT，但央行数字货币桥（mBridge）可以。由中国人民银行、香港金管局、新加坡金管局、阿联酋央行四方搭建的点对点式基于央行数字货币的支付清算渠道，在未来可能快速发展。不过，只能替代M0的央行数字货币用于跨境支付清算的场景过于有限，如果未来要大量通过数字货币桥进行结算的话，数字人民币还是要能够替代M1甚至M2。

二、应高度关注稳定币的发展

全球稳定币市值从2017年10月不到20亿美元，快速增长到2024年10月接近1700亿美元。稳定币目前的交易规模比头部加密货币（比特币和以太币）还是要低一些的，但是已经超过其他加密货币。从市场占有率来看，份额最高的是挂钩美元的稳定币，其中最重要的是USDT，在1700亿占到1100亿，其次是USDC。这两种稳定币加起来差不多占了全球稳定币规模的80-90%。迄今为止绝大部分稳定币盯住美元，盯住欧元的也有，但规模不到3亿美元，盯住其他货币的稳定币就更少了。

目前稳定币在全球金融体系中扮演着如下主要角色：一是加密货币市场的交易媒介。在比特币等加密货币与其他货币之间相互交易时，过去可能是用美元作为交易媒介，但现在大家已经开始越来越多地使用稳定币了。反正稳定币也是1：1锚定美元的，且使用更加便利。目前一半涉及到比特币、以太币的交易均通过USDT进行。这就相当于在新的虚拟世界里，稳定币成为了事实上的美元；二是在去中心化金融（DeFI）体系中，稳定币开始提供流动性了。一些机构可以用稳定币给借贷、支付等多种去中心化的服务提供流动性；三是一些发展中国家已经开始把稳定币作为一种事实上的储备资产。这种储备要比比特币储备更加稳定，因为它是1：1锚定美元。

稳定币将会如何影响国际货币体系呢？第一，它将会强化传统货币流通域与新流通域的联系。在加密货币创造的新货币流通域中，稳定币通过与美元深度绑定，实质上将美元引入加密货币的计价与结算过程中。由于稳定币兼具传统货币价值尺度和交易媒介的功能以及区块链技术的固有优势，在应对货币贬值、进行风险对冲、汇款转账支付等方面展现了较强的应用价值；第二，它填补了一些发展中国家对美元需求的缺口。这些国家的居民通过游戏、直播等活动可以获得稳定币，由于稳定币具有国际货币功能，在这些国家可能会替代其的传统货币。

三、稳定币对国际货币体系的冲击

我们认为，稳定币的迅猛发展将对当前国际货币体系造成如下四方面冲击：

一是大幅加快全球跨境支付系统的革新进程。SWIFT是当前全球贸易金融体系支付清算的重要平台。稳定币也可以提供一种支付清算机制，因为使用区块链技术，它和传统支付清算相比没有第三方，就是两方直接对接并通过区块链进行价值验证，因此其转账时间要比传统支付体系更短。现行国际货币体系依赖传统银行系统和SWIFT网络进行跨境支付，但由于在清算和结算过程中涉及多重中介、反洗钱和反欺诈合规审查等环节，普遍存在交易费用高、速度慢等情况。

第二，美元稳定币对非美货币主权的挑战加剧。例如，过去拉美国家通胀较高，货币贬值严重，它们通常就会选择美元化。但要获得货真价实的美元其实不太容易，例如需要真实资源出口。但现在在虚拟世界中可以通过其他手段获得稳定币，其功能与美元是一样的。由此就会产生一种新的货币替代方式。举个有趣的例子，当前市场上存在着所谓的“稳定币溢价”，也即1：1锚定美元的稳定币的价格居然要比美元自身贵一点，这就反映了市场上微观主体获得稳定币的意愿相当强烈。

第三，与央行数字货币发展形成实质性竞争。例如，尼日利亚在2021年2月限制了所有稳定币的使用，转过来发展自己的央行数字货币eNaira，想用之替代加密货币。但eNaira在推出一年之后，约有98.5%已被放弃。在2022年7月至2023年6月，尼日利亚的加密货币交易量却同比增长9%，达到567亿美元。尼日利亚居民反而将加密货币作为存储和转移资产的替代方案。

需要指出的是，拜登政府和特朗普政府对待加密货币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拜登政府严格限制加密货币的使用，力推的是数字美元，但特朗普上台之后放弃了数字美元，重新开始加强对加密货币包括稳定币的支持。我的个人看法是，数字美元对美元的加持其实没那么大，只不过是美元的一个数字化版本，没有应用场景的支持。但美元稳定币有着众多不同且国际化场景的支持，它对美元的加持很可能要强于数字美元。

第四，冲击金融监管。稳定币也并非有百利而无一害。在稳定币大量使用的前提下，在混币器出现之后，很多灰色主体就不需要再通过第三方去洗钱了，只需要把不同来源的稳定币放在混币器里面进行处理，之后其来源就难以追溯了，这就给反洗钱行动带来了很大挑战。此外，稳定币发行商的不当行为也会冲击货币秩序。

四、应对策略

一是尽快把数字人民币的替代范围由M0扩展至M1甚至M2。中国政府在数字货币中旗帜鲜明地选择了央行数字货币。但由于数字人民币目前仅替代M0，只能用于个人和企业之间的零星交易，应用场景非常有限，也很难推动其国际化。中国政府应尽快把数字人民币的替代范围从M0升级为M1甚至M2，这样才能全面拓展数字人民币的应用场景，推动人民币国际化以及加速数字货币桥的使用。

二是推进中国的稳定币建设。拓展腾讯、阿里、抖音等互联网平台数字代币的使用，将人民币的主权信用与中国平台的全球化应用场景更好地结合起来。只要设计和风险防控得当，拓展这些平台的数字代币使用就可以像天秤币一样，显著拓展人民币的国际货币地位。我们不能放任美元完全控制稳定币的阵地。

三是可控开展加密货币相关应用实践。虽然中国政府不会力推加密货币，但全球加密货币交易与应用具有巨大的商机，这样的商机是中国企业不应该错过的。例如，我们可以在香港拓展加密资产的研发与运用，这些业务也可以考虑在粤港澳大湾区或海南自贸港进行实验。值得一提的是，目前美国政府已经宣布把比特币作为战略储备资产，其实中国投资者手中也持有大量的比特币。

四是在IMF层面可以鼓励对e-SDR的试用与推广。多种数字货币百花齐放，要比美元独占数字货币发展赛道要好。e-SDR能够拓展超主权储备货币在数字领域与虚拟空间的使用，也有助于推动国际货币体系的多元化。